在老去之前,找到工作
56岁的服务员曹英上菜时,有些年轻的客人会站起来,毕恭毕敬地接过盘子,连声说“谢谢”。需要添茶倒水了,他们也不好意思直呼“服务员”,而是喊“姨“或“姐”,有时干脆就自己动手了。
这些格外受到尊重的时刻,反而让曹英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老了,或者这年龄又给别人添了什么麻烦。她觉得很不好意思,有时仅仅是站在那些年轻的服务员之中,就让她觉得自己格格不入——她仍然把自己的加入称为“破例”。
何以为业
曹英很清楚自己的状况:一把年纪了,从农村来,没有什么技能,只是想过自己给自己养老的日子。
服务员的工作是她想都未曾想过的。3年前她几经辗转,来到这家中餐馆应聘洗碗工。因为认识拼音,能学会用平板点菜,才被主管叫去顶了缺人的服务员岗,成为这家餐馆里年纪最大的服务员。
仅仅是“识字”这一项技能,就区别了和曹英年纪相仿、出身相似的刘志华所面对的工作机会。只读过小学二年级的他不敢去应聘保安,“要记车牌号,还要调监控”,他摆了摆手——字没认全,电脑也不会操作。
农民刘志华过了一辈子靠力气吃饭的生活:务农、进厂、弹棉花、搬砖——直到在工地上摔断了右腿,唯一的就业优势也不复存在了。那条腿落下了病根,再也干不了重活儿了。
生活依然要继续。刘志华开始打听新的工作。他成了典型的就业困难人员——“4050”人员之一。这个名词常被用来概括男50岁以上、女40岁以上的,本人就业愿望迫切,但因自身就业条件较差,难以在劳动力市场竞争就业的劳动者。他们多数只能从事低技术含量、重复性、体力型的工作,如保洁、保安、保姆、服务员、流水线工人、采摘工等。
刘志华想,或许只有做保洁适合自己。但对于一个55岁的男人而言,保洁的活也是不好找的。人们总是认为女人更适合清扫:客房保洁是女人,商场保洁是女人,餐馆保洁也是女人。
他找到了在医院里收垃圾的活儿,每天运送200多袋医疗垃圾。每一个黑塑料袋对他来说都是盲盒——不知道在抱起哪一袋的时候,针头会刺破他的手。
“实在是被扎怕了。”他说。今年8月,在同行的介绍下,他换了新的工作:在一家新开业的健身房当男保洁员。那里有男浴室和男卫生间需要打扫。
如今,越来越多从事第一产业的农村劳动力正在逐渐转移到第三产业。据《2020年度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事业发展统计公报》统计,近5年来,第三产业就业人数持续增加。然而,在曹英与刘志华生活的这座甘肃东部小城,《庆阳市2020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》显示,经济发展仍以第二产业为主导,相比第一、第二产业5%左右的增速,能够吸纳大量就业人口的第三产业增速仅1.9%。
“跟男人和娃要钱,嘴咋张得开呢?”
徐小芹去商场应聘那天,已经是2019年腊月廿一,年关将近。但等不到年后了,她一心想要驱散失业的焦虑,并且无比珍视这次难得的工作机会。
关了自己的服装店,失去工作的生活仅仅过了一周,48岁的徐小芹就开始感到后怕:挣了一辈子钱,现在“跟男人和娃要钱,嘴咋张得开呢?”她四处打听,从朋友那儿得知了商场招聘导购员的消息。
在徐小芹应聘的这家商场里,“少淑”装占55%,“大淑”占40%,老年女装只有5%。每家店都倾向于招更为年轻的导购员,也不是每家店都缺人。这就意味着,48岁的徐小芹在这里得到工作的可能性几乎不超过10%。
朋友介绍的那家店是个经营皮包、丝巾、帽子等衣饰的小铺面,不太在乎导购员的年龄,只注重销售经验。这是难得的机会——经验几乎是徐小芹在劳动力市场上仅存的工作优势。
她年轻时经营服装生意,最红火的时候,一连开了两家店,直到网络购物兴起后,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差。“以前一条街好多都是服装店,现在满大街的手机店。”她意识到,或许不是开店不行了,而是内容在变。截至2020年3月,全国个体工商户增至9586.4万户,快递、外卖、奶茶、手机店、培训已经成为更受欢迎的新兴行业。
结束个体工商户生涯的不只徐小芹一个,与她同岁的朋友梁慧也在几年前关了饰品店,开饭馆的赵雅玲也停业了。有的“70后”已经迈入50岁。如今老之将至,这双手还能为自己再带来什么呢?
像个高三学生一样学习
任过小学老师、经营过药店、当过司机、开过饭馆的赵雅玲,在她50岁那年,决定成为一个学生。
每天早上8点半开始早读,下午5点放学。简单吃过晚饭,又回到空荡荡的教室里,看书、整理笔记、做作业,一直到晚上11点,回到宿舍。
这次,她想掌握一项技能——针灸与推拿。
这个兴趣是她在诊所治腰伤的时候发现的。伤治好后,她甚至留在店里做了4个月帮工,给人敷药、加药,也学拔罐。但她觉得不够,自己找了一家专业的中医培训学校,交了9960元学费,入了学。
中医基础理论、人体解剖学、中医诊断学、经络腧穴学、按摩学、针灸学,50岁的赵雅玲决定用她全部的注意力和记忆力消化这六门课。她几乎是班上最用功的学生,老师拿她的笔记给其他同学传看,她被称为“学霸”,还当选了班长,一度带动了全班的学习氛围——一开始没有人会上晚自习。
毕业后,赵雅玲决定准备中医专长医师资格证考试,在家跟着视频上课,每天平均学习6个小时。如果考过了,她打算向药监局申请开家诊疗所,一直营业到自己干不动为止。根据国家近年来的优惠政策,“4050”人员从事个体经营的,可以按规定免收3年内属于管理类、登记类和证照类的各项行政事业性收费,赵雅玲还可以凭营业执照申请5000元的市创业补贴。
如果考不过呢?她很爽快,“再考一年。”
在成为瑜伽教练之前,46岁的李凤玲从来没有想过“一技之长”能够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机会。她年轻时和丈夫经营一家饭店,后来又做了全职妈妈。5年前,她抱着锻炼身体的心态开始学习瑜伽,后来因为喜欢这项运动,为了提升技术,她考了瑜伽教练证书。再到后来,开始有瑜伽馆请她代课,逐渐地,李凤玲人生的第二个事业期到来了。
去年3月,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李凤玲接触到了短视频直播。她有了想象:“如果我自己成为一个主播呢?”萌生这个想法之前,她甚至还没有使用过短视频。
于是每天早上8点,她开始在家里架起手机,打开直播,坐上瑜伽垫练习一小时。直播间偶尔进来几个人,偶尔退几个出去,她只管做自己的体式,自顾自地讲解。“十个人看也好,没有人看也好,我就是当自己锻炼了。”
一天接着一天,开始有人关注她了,甚至粉丝越来越多——从三十几涨到了一百,又破了千,上了万。如今,她是拥有7万粉丝的主播。每天一早一晚,有近百人在她的直播间跟练——几乎是瑜伽馆一堂课所能容纳人数的5倍。
去年10月,她在平台又开了小店,上架了瑜伽相关的用具和服装,开始成为带货主播。新的学习内容又来了——选品、上架、发货、售后,她又开始一步步摸索。如今,加上每周在瑜伽馆和健身房的五堂线下课,李凤玲每月收入能达到三四千元。网络创造的新就业机会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失业问题,李凤玲是抓住这个机会的为数不多的“4050人员”之一。
靠开店供养了一双儿女的梁慧最近又在学习新的育儿知识。她所在的城市正在针对就业困难人员开展免费的劳务培训,包括育婴员培训、缝纫工(刺绣)培训、美发(美容)师培训、焊工培训等内容。梁慧是育婴员培训班的学生。
入学那天,她从家里翻出了很久没戴的眼镜,白天背着书本去上课,晚上回来坐在餐桌前整理笔记,生活像一个高三学生一样紧凑。等拿到了相关技能证书,她想去家附近的月子中心上班。哪怕上不了班,仅仅为这一技之长,她也足够感到安心了。
终于,自己不再是“无用之人了”。
“我老了吗”
尽管按照埃里克森的人格发展八阶段理论,四五十岁仍属于成年中期,应该担任着家庭和社会的“支柱”角色,但曹英体会到的只有强烈的疏离感。
她是在3个孩子都成家以后,才突然有了这种感受。仿佛人生任务已经完成,待在家里再无事可做,也没有收入,她把这样的生活视为“坐吃等死”。
工作是她和家里彻底闹翻后争取来的。丈夫不同意她出门打工,甚至放下狠话要和她“断了”。她第一份在火锅店后厨的工作,就是丈夫来店里硬生生打断的。
曹英生气,但也理解,没了女人的家“冰锅冷灶”的,“他其实也想出来工作,但找不到活儿。”曹英丈夫今年60岁了,适合这个年龄段的男性的工作更少。之前他在城里的KTV里做保洁员,后来因为身体原因不干了,“他有高血压,不能熬夜。”
有些时候,曹英也能感受到年龄的负累。“眼睛不行,记忆力不行。”最忙的时候,曹英一个人要照应5个包厢。好几道菜端进去,出来后,曹英就记不起是哪些了。又得再细细核查、回忆,想起来了,菜单的那一行行小字也够她瞪大了眼睛搜寻半天,才能终于把它划掉。
独自出来工作后,曹英和村里人几乎也断了联系。在乡邻看来,一把年纪出去打工,做着伺候人的工作,多少有些不光彩。曹英不愿听人这么说,她觉得自己的职业“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”。偶尔回去,她还是会刻意避开村里聚在一起跳广场舞的女人们,“不想听人闲话”。
曹英孤独,但她找到了餐厅里和自己境遇相似的朋友。她们白天各自工作,晚上躺在宿舍里诉说各自的故事。曹英是同年龄段里待在这里最久的员工,迎来送往,每一次有人要离开,她都背过身去,不说话,只怕一张嘴,眼泪跟着就落下来了。
想要见到人,是徐小芹需要工作的另一个原因。
关了自己的店后,徐小芹与生意场上的朋友联系越来越少了,大家似乎都有了各自的生活。
去年开始,她觉得自己的更年期症状加重了。空虚、烦躁,身体出现各种小状况。只有在商场这几小时的上班时间里,才能让她感觉“充实”些。即使看着人来人往,她也会觉得不那么孤独了,“有时候还能碰到熟人,一块儿聊几句。”
和人聊天也成了宏彩兰会担心的事。
12年前,她从市自来水公司下岗,孤身养育着3个孩子,她去过北京打工,又在家附近的酒店应聘保洁员,然后一直在那里工作到今天——她64岁了。
64岁的宏彩兰依然把头发梳得高高的,画好眼线,涂上口红,出门上班。她每天工作8小时,工作区域是1楼大厅、2-4楼的楼道和办公室、13楼的会议厅,还有2个电梯、4个卫生间。
她觉得自己老了,没有什么别的优点能让别人接纳自己,就是老实和吃苦。“不管别人有没有看我,我一样做我今天该做的活。”
几乎每一个新主管到任,这位超龄的保洁员都会面临一次失业危机。宏彩兰不争取,也不辩驳,只是继续“做我今天该做的活儿”,然后一次次凭着“老实、能吃苦”,把自己留了下来。
每个月领到2600元薪酬的宏彩兰正在老去,但她不想成为一个“老年人”,她惧怕孤独和无用。
这座酒店已不再繁盛,当她弯着腰一层一层清扫楼梯,她感觉心里很踏实,感觉自己有“余热”。
(应采访对象要求,徐小芹、曹英、梁慧为化名)
实习生 杜佳冰 来源:中国青年报 【编辑:田博群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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